2014年5月下旬,我和女友去古巴旅行了十天。
古巴是我们周游世界计划中“不能错过”的目的地之一。就我而言,出生于1978年,见过粮票和布票,经历过中国经济转型期。作为旅行者,也去过越南和老挝,但古巴是唯一一个还坚持计划经济的社会主义国家,且面临着美国的经济封锁。所以,我很想看看这个国家的人民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一)
我们购买了古巴航空从墨西哥坎昆到哈瓦那的机票。在坎昆机场,外国旅行者需要到一个专门柜台,花25美金购买一张旅游卡,这张卡片就相当于另纸签证。飞行时间只有一小时二十分钟,机上绝大多数都是各国游客。飞机设施和服务与其他国家航班毫无二致,只是落地时,乘客们鼓起掌来——外媒盘点,古巴航空位列世界十大危险航空公司第一。
在排队等候过关时,我拿出了手机,打开WIFI连接,附近没有一个网络信号。其实,我和女友早已做好10天不上网的准备,旅行指南上说,哈瓦那只有在少数几个大酒店才有网络,收费约为一小时50块钱人民币。
在哈瓦那机场外,拉上我们的出租车是一辆七成新的韩国现代,25CUC(CUC是专门给外国游客使用的货币,相当于外汇券。1CUC等于1美金)到哈瓦那老城。三十多分钟车程,出租车司机能讲英语,他一刻不停地向我们介绍哈瓦那和CASA(古巴政府允许经营的家庭旅馆),以及注意事项,比如在付CUC时要注意找回的零钱,不良小贩会找给你们CUP(俗称土比索,古巴本地人使用的货币,24CUP等于1CUC)。
我的眼光一直在车外,贪婪地捕捉一切:已近傍晚,太阳还很有神,大朵的云悬在蓝天,宽敞的大马路,马路两边多是高大的热带树木和宽敞的院子,房子很多彩。路上跑着很多古巴的标志物,也就是那种“1950年代的老爷车”。大巴多是崭新的“中国宇通”,也见到很多辆吉利轿车。
至少第一眼看下来,彩色的哈瓦那并不是我此前想象中单调和困顿。
车子路过革命广场,可以看见内务部大楼上巨大的切·格瓦拉像。我特别不礼貌地问了一个问题——出租车司机不应该是业余政治观察员么,至少北京是。
“你喜欢你的政府吗?”
“我喜欢我的政府!”
司机回答得斩钉截铁。
接下来的古巴十日,在哈瓦那和瓦拉德罗(时间有限,没去更多地方,观察必定不全面),我所看到的是,即便生活物资不丰富,但老百姓们多是开开心心。
有不少旅行者都以“穷开心”来形容古巴人。曾在中国报纸上开专栏的日本人加藤嘉一也是这个看法,他写,“本人从未相逢过幸福指数如此高,人们不在乎穷日子的社会”。他在古巴八天,碰到的唯一一个对政府有异议的古巴人,是一个主动辞职的记者,辞职原因是,如果一个女孩从楼上掉下来,“我会很担心,但是我不能报道”。加藤问他对国家未来是否乐观,“当我60岁的时候,什么也不变。还是这样子,我很悲观。不过,家庭是好的,我跟母亲、姥姥,过得很好”。
奥黛丽丝一家,看起来过得也不错。
司机给我们推荐的奥黛丽丝的CASA,在哈瓦那老城区边缘,毗邻美丽的哈瓦那湾。
一座4层旧公寓大楼,保有了一些西班牙式建筑的特点,高大,方正,大门足有两人高,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大阳台,摆上一些花草,老百姓们也喜欢在阳台上晾晒内衣裤。
司机鸣了阵喇叭。奥黛丽丝从3楼的一个阳台上探头,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有点花白,戴眼镜,很慈祥。奥黛丽丝亲自把我们迎接上楼,她能讲少数的英语单词,我俩能讲几个西班牙语单词,更多就靠身体语言交流了。她的家是两室一厅,客厅挺大,摆着大沙发,大餐桌,墙上装饰着油画。给我们居住的房间还带卫生间,有浴缸和马桶。一切都很合意,当即订下,25CUC一晚,包早餐。
安顿好,我四处看看。楼下的大街上少有行人,也没有商店。楼对面有一个废弃的工厂,一只流浪猫探头探脑,地上有好心人给它留的黑豆饭。街边停着一辆老爷车,被卸开了前盖,围着几个工人,看起来需要大修了。
公寓楼有天井和老式电梯,一条走廊里大约有4-5家。奥黛丽丝家的电视是一台约9英寸的小电视,有海尔牌的机顶盒,能收看七八个频道。电视机下是一台录像机和一个DVD机。厨房里的冰箱也是海尔的,不大,双开门。我们房间里的空调,是老式窗机,韩国大宇牌,很陈旧,掉了个按钮,居然还有阿拉伯文标识。
奥黛丽丝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阳台上抽抽烟,看看电视和小说。我们每天出门游逛,回去时,房间准被她收拾的一干二净,洗浴用品也一日一换。在我们需要帮助时,她都会把我们要去的地方详细指给我们。甚至我们去百公里外的瓦拉德罗小住,她也帮我们联系好CASA,并在返回的前一天打电话过来,交代我们别忘了在哈瓦那的第一站就下车。
奥黛丽丝的丈夫达尼罗回来过两趟,他是来取工具,来去匆匆。奥黛丽丝说,最近他妈妈病了,身边需要人照顾,达尼罗每天晚上都要回家照顾妈妈。达尼罗能讲多一些的英语,是机械工程工程师出身,但现在干的是木匠,做家具。奥黛丽丝说,木匠比工程师来钱多。
每天一大早出门,晚上才回家吃晚饭是小儿子艾力克,18岁,不想上学了,一边在外打短工,一边等待去参军,古巴是全民兵役制,两年时间。艾力克有运动天赋,7岁就学拳击。拳击曾为古巴在奥运会上带来过金牌。最流行的当然是棒球,据说是海明威带来的,其次是排球。但艾力克现在最爱的是足球,每天都踢,电视上有体育频道,他就爱看足球比赛,陪他看过半场英超,对各个球星很熟悉,最喜欢巴西的内马尔。我得用仅存的足球知识跟他套近乎,结果是,他拿我当朋友。在阳台上偷偷抽烟也不避讳我,看到奥黛丽丝回家,赶紧将烟头藏在花盆后头。
我也见到过奥黛丽丝的大儿子奥斯曼和她的女友莉茜。他住在老城区,离这里不远,这次回家,带着自己现场录制的一个古巴喜剧演员的脱口秀光碟给妈妈看。
我们加入了聊天。奥斯曼的英文不错,他对中国感兴趣的一个原因是,他所效力的BPL公司,有中国的合作伙伴和北京公司。他们公司生产抑制癌细胞生长的药,在国际上也属于发达水平。奥斯曼拿出笔记本电脑,给我们展示北京公司成立时的照片。
漂亮的莉茜是奥斯曼的同事,五年前被公派去瑞士工作过,也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见过雪的人。她很安静,多数时间,都在一旁陪奥黛丽丝看电视。
电视是普通古巴人了解外界的渠道。“2008年奥运会”和“刘翔"是一些古巴人喜欢向中国人说的话题。对奥斯曼来说,中国经济的飞速发展是他很羡慕的。相比于普通古巴人,奥斯曼可以通过网络了解外面的世界。网络是很昂贵的,笔记本电脑更是。奥斯曼使用的是富士通牌,中国制造。这是他们公司配发的,公司还提供免费WIFI信号。谷歌,雅虎,YouTube,Facebook都可以看,古巴没有防火墙,因为能上网的人少。但是个别主机在美国的的网站,他们浏览不了。另外,在大学里有网络,学生可以自由上网。
我们每天都在街上游荡,找各种便宜实惠的饭店和小吃摊。老实讲,对哈瓦那这样的地方产生感情真是很容易,空气好,异国情调浓烈,生活成本低。另外,老百姓的生活也似曾相识:教室里,戴着红领巾的儿童们在上课。少年宫内,家长领着孩子在学芭蕾舞。商店里,穿着制服的公务员在忙碌。在街头,群众和游客们跳起SALSA广场舞,少年们在踢球或者滑板。四个人聚在一起,就能打起国民游戏“骨牌”(类似麻将)。傍晚,哈瓦那湾则是钓鱼者的天堂。即便是晚上出门,也不太用担心治安的问题。
这样的日子,很容易让我产生代入感。
有一天吃罢晚饭,陪奥黛丽丝看电视时,我跟奥黛丽丝说,她这套房子,要是放在北京,至少值350万人民币左右。确切讲,是给她写出来的,我用手机里的谷歌离线翻译器,将关键的单词翻译成西班牙语。
350万人民币大约值56万美金,也就是56万CUC。我想象中要发生的奥黛丽丝的惊诧,并没有出现。她只是轻轻“喔”了一声。
她说自己以前的房子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更大,有3个浴室。
我打出了“RICO(有钱人)”的单词,奥黛丽丝连连摇头,“不不不,我父亲不是有钱人。”她比比划划地告诉我们,他父亲曾是军人,跟卡斯特罗干,从政府那得到了那座大房子。她继承后,把大房子换成了两个小房子。一套给了自己的大儿子奥斯曼,自己和丈夫以及艾力克住一套,将来自己过世后,会把房子留给小儿子。
后来我查了资料。1959年,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领导的古巴革命成功,推翻了原亲美政权。随后,美国开始对古巴经济封锁。古巴也走上了自己的社会主义道路,切格瓦拉领导了最初的经济发展,一切收归国有,实施计划经济。
我在哈瓦那的中心区见到很多独栋或者联排的房子,都是美式风格,多是私产。革命后,古巴政府承认这些房产的合法性,多数都被继承下来。另外的老百姓,则得到了政府分房或者租房,只需要缴纳很少的租金。房屋所有者不需要缴纳任何房产税,但不能将房产出售。
我理解了奥黛丽丝为什么对“56万”不惊讶,对于大多数月工资只有25CUC(600cup)的普通人来说,56万只是个天文数字而已。
我在哈瓦那的中心区,看到几座矗立着几座崭新的现代化高层公寓楼,但大多数都是4层左右的老公寓楼。老城区里,也有大杂院,几户人家合住,内部显得脏乱差。有的家庭还有院子,有小花园,但三代人同住一起。当然,古巴也有富人,不过相当多的民众都在这个看似“公平”的层次。
古巴现在水电和电视信号还免费,另外还保持着免费医疗和免费教育(当然,这也给政府带来了沉重负担)。凭借78.3岁的预期寿命和99.9%的识字率,古巴人类发展指数多年来一直维持在高水平。
我猜,一方面热带人民天性乐观,另一方面,这种层次的“公平”,可能是古巴人“穷开心”的原因。
(二)
我偷偷打开过奥黛丽丝的冰箱。
冷藏室半满,都是肉。保鲜室内,有半锅吃剩下的意大利面,西红柿,几瓶酒,几瓶罐头。空出来的地方很多。厨房里还堆放了几把香蕉和两三个菠萝。她的日常饮食是黑豆饭,煮意大利面等。
我在哈瓦那进过两个菜市场,基本只有洋葱,青椒,木薯和极少的绿叶菜卖。进过三个国营商店,卖米的地方永远排着队。古巴至今仍是凭证供应,大米,盐,糖,咖啡,火柴,肥皂等生活必需品,按月按量购买。但是价格极其便宜,这些生活物资价格大约占人均月收入的10%。而使用CUC消费的商店,主要针对外国人和古巴人生活中的非必需品,没有政府补贴,价格昂贵。
在凭证消费的商店内,肉类供应看起来倒是充足,猪肉,鸡肉常见。只是蔬菜太匮乏了。奥黛丽丝给我们提供的早餐,一般有“水果旅馆”,也就是装在高脚玻璃杯里的混合水果罐头。此外还有煎蛋,面包,芝士,还有果汁或矿泉水——给我们提供的绿色的蔬菜只有一次,四五根可怜巴巴的煮豆角,还有几根煮熟的红菜根。我们曾在饭店里吃过一餐18CUC(18美金)的烤龙虾,配菜有沙拉,也不过是西红柿,胡萝卜,两三根煮豆角和极少量的不知名的青菜而已。
古巴的三道最著名食物,分别是黑豆饭、炸香蕉片和烤猪。烤猪就不说了,即便在物质丰富的国家也不会是常吃的菜。黑豆饭是家常饭,普通老百姓天天吃.我在古巴也吃过多次,无他,便宜实惠。白米黑豆煮的饭,配炸鸡或炸猪排、或熏肉,再配青瓜片、或西红柿片或炸香蕉片,蔬菜依然欠奉。一份只要25CUP,合人民币大约7块钱。同样的黑豆饭,要是在专接待外国游客的餐厅,恐怕得卖6-7个CUC。
我是在和老城一街之隔的居民区里找到的可以花CUP的当地人饭馆。这个居民区的边缘地带,仍有酒吧、商店等专为外国游客服务的场所,但再往里走上几百米,就是另一个世界,全是老房子,也有不少被废弃的院子。孩子们在小巷里踢足球,门口坐着衣着宽松的大妈和闲散的青年,后者偶尔会对我俩发出一两句怪声。拐过弯,有人在吵架,有人在劝和,还围着一堆人在看。如果不是肤色,我会觉得回到了老家的某个街道。
我常去的那家饭店很小,门口挂着当日菜牌,饭店里最常被点的菜式就是黑豆饭和最简单的西红柿酱拌意大利面。来宾最多再点一罐“土可乐”(Tukola),这是地产可乐。去了几次,发现即便是饭点,食客也不多,我俩是仅有的外国人。
黑豆饭也有说道:黑豆白米,据说代表了古巴多种族融合共存的现状——古巴白人(66%)祖先主要来自西班牙,而古巴黑人(11%)的祖先基本来自西属几内亚的黑奴交易中心。还有少量亚裔居民(1%),主要是来自福建和广东的华工后裔。古巴革命打破了种族的阶级界限,这促进了人种融合,即混血人种(22%)比例的增长——和谐是和谐,但天天吃黑豆饭,怎么说也算物资匮乏了。
1959年之前的古巴,是美国的后花园,天天灯红酒绿,在古巴住了20年的海明威没事就跑到“五分钱小馆”喝一杯“Mojito”(一种用古巴特产的朗姆酒、苏打水、柠檬和薄荷叶做成的清凉饮料)。当时古巴政治腐败先不说,至少物质上并不太匮乏。1959年古巴革命成功后,和卡斯特罗并肩作战的切·格瓦拉在1959年10月,被任命为国家银行总裁,开始对古巴经济体系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将企业收归国有,并实行了土地改革。1961年,并不懂经济的格瓦拉又被任命为工业部长。
腾讯网历史频道《不值得膜拜的切格瓦拉》描述:
格瓦拉一上任就主持了古巴的土地改革,将160余家美国企业和古巴民族资本强行收归国有,甚至把哈瓦那街头的理发铺、修鞋铺,都实行了国有化。在经济领域,格瓦拉去除一切市场机制,实行高度的中央计划,每个企业都要在政府安排下进行生产,结果由于行政程序过于复杂,繁文缛节多得令人窒息,严重影响了工业生产。1963年的调查显示,有些生产计划需要经过20多个行政部门审批才能进行。
同时,为了应对美国的经济制裁和封锁,格瓦拉想在古巴建设门类齐全的工业体系,他贸然将古巴经济命脉砂糖业大规模减少产量,把一半的甘蔗田烧毁,改建炼油、炼钢、发电、水泥等重工业,他不断从苏联和东欧采购各种机器,却不管国内是否需求,也不管古巴没有矿产,原油需要进口,甚至连专业人才也没有等情况……格瓦拉不切实际的折腾加上计划经济管理上的弊端,让古巴人付出了惨重代价。最主要的表现就是食品供应越来越不正常。“土地改革全国委员会的食品购销部工作混乱,农民不知道他们的产物是否会被收购。商店空空的。”
为此,由于食物不足,卡斯特罗不得不在1962年3月12日宣布实行食品配给制,很多生活必需品如肉奶蛋米面等必须凭票才能买到。而在革命前,古巴是拉丁美洲四个最成功的经济体之一,从没有出现过食品匮乏的现象。一直到1965年4月1日,格瓦拉与卡斯特罗产生分歧,放弃了古巴身份离开,古巴的糖产量和经济状况才有所好转。
一天,我们在老广场闲坐,被一个自称是乐队鼓手的老头搭讪,他指着对面的老楼,用手画了一个圈:“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政府”。然后又说起对刘翔的景仰。聊到最后,他提出要我们为他的小女儿买一盒商店里的“米丽克”(他按西班牙语习惯发英语的音,即牛奶)。牛奶在古巴是奢侈品,只有儿童和病人才能享用。养牛人得把90%的牛奶廉价卖给政府,剩下的才能自己出售。
出于本能,我脱口而出就拒绝了。在印度,我碰上过太多这样的骗术。不过回到家里想想,挺后悔,即便我看到的哈瓦那人大多都挺乐呵的,但我也亲眼看过老百姓能买到的食物有多贫乏,万一他真的是需要帮助呢?两三个CUC对我很重要吗?
我把这事给奥斯曼说了,他告诉我,你做的对,应该拒绝。因为这是在哈瓦那老城流行的骗术,骗子会转手在黑市把牛奶卖掉。
事实上,古巴存在黑市,甚至所有古巴人都是黑市交易的成员。
2011年一则海外媒体报道描述:
黑市货源一部分是来自海外,但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赃物。这些东西原本是在民众的皮包、背包中,甚至是国营仓储开出来的货车、工厂、超市或办公室里被偷走。针对古巴的黑市交易现象,加拿大经济学家里特2005年的一项研究举的例子有:一名妇女挨家挨户兜售偷来的意大利面、热门观光景点的酒保将走私酒混充成朗姆酒卖给游客、修脚踏车的师傅拆下昂贵零件从后门转售。里特与其他研究古巴经济的学者,都难以估计该国黑市规模究竟有多大。这种情况,连古巴总统劳尔·卡斯特罗都看不下去。但他不是加强取缔,而是选择让部分非法活动化暗为明。古巴政府不久前颁布新政策,总共开放178种行业给古巴民众自己当老板。
2011年4月,古巴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举行,劳尔·卡斯特罗当选古共第一书记,接替了自古共1965年成立以来就担任这一职务的、也是他哥哥菲德尔·卡斯特罗。劳尔·卡斯特罗在大学所学专业就是经济学,在前苏联解体后,曾主导过几次小范围的经济改革,帮助古巴度过难关。他的名言是“大豆和大炮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而在古共六大上,最重要的成果是通过了《经济社会政策方针草案》,草案提出,古巴将推行渐进式的经济改革,包括裁撤国有部门岗位,鼓励私营经济等。
2011年5月9日,古巴政府出版《经济社会政策方针》小册子,让民众了解涉及经济改革的313条方针政策。其中就包括允许居住在古巴本土的古巴公民合法化私人买卖房屋、车辆等。
根据方针,允许私人拥有两套住房,一套在城里,一套在乡下。但是,这一改革暂时还得不到民众的热烈响应,因为很少有人能买得起第二套房。更多的人,则是像奥黛丽丝一样,通过换房来满足自己的居住需求。
此外,奥斯曼告诉我,他所工作的BPL,是古巴最具实力的独资企业之一,现在也开始慢慢打开大门,吸引海外资金进来。
就百姓生活来说,我看到,奥黛丽丝有时候并不用亲自去商店,他会用绳子把篮子以及钱送到楼下,拿到小贩的货品。也有小伙子拿着一筐子面包在客厅里让她挑选,我还吃过一杯奥黛丽丝赠送的自制酸奶,装在一个大的矿泉水瓶里,是一个老太太送货上门的。我不确定这些交易完全合法,看起来,买卖双方都很坦然。
我个人对古巴家庭以及商店的观察,可以说,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在合法市场以及黑市上买到很多东西,去饭店吃各种美食。但是,对古巴人来说,如何去赚更多的钱呢?
1959年革命胜利后的30年内,古巴只接待来自苏联和东欧国家少数客人。自1990年代旅游业开放以来,该国旅游业发展迅速,已成为拉美地区第九大旅游目的地国。除了传统旅游,医疗旅游也受到重视,2005年,有超过19,600位游客在古巴的收费国际医院接受治疗,受欢迎的项目包括泥疗、特殊体检以及治疗色素变异视网膜炎、白斑病、帕金森病、多发性硬化症等疑难病。此外,古巴还是一个男女性性旅游目的地(数据来自维基百科)。
毫无疑问,作为不多的向民间开放的产业,旅游业是古巴普通人掘金的最佳场所。
我曾问推荐我们入住奥黛丽丝家的出租车司机,“你的车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政府?”他说是属于政府,“需要每月向政府缴纳750CUC费用”(我向他确认了这个数字)。我又问:“开车租车,是个好工作吗?”他的回答是:“如果拉像你们这样使用CUC的客人,就是好工作。否则就不是”。2009年,古巴政府才开放了私人出租车市场。像他这种公营出租车,专门针对外国游客,赚CUC。而那些在古巴街头奔跑的老爷车,多是私营出租车,可以拼车,赚CUP。
而开CASA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需要一定实力和社会地位。我原以为奥黛丽丝是退休,然后再通过出租房间赚钱。奥黛丽丝连连说不,“经营CASA就是我的工作”。她解释,自己是为国家工作了16年,才有资格开CASA,而她需要把开CASA收入的一半缴纳给政府。我算了一笔账,我在奥黛丽丝家共住5晚,合125CUC,就算能落下62.5CUC,就算这个月不再有其他客人,这个收入也远超普通人。难怪她家的冰箱还有酒、有罐头这些非生活必需品。
那些平头百姓,在旅游市场也有活路,个体户饭店、在饭店里表演的乐队,兜售雪茄,为游客画画,骑三轮车,卖西班牙油条,真人雕像......
在旅游纪念品零售这个最容易进入的市场,切·格瓦拉是摆在货柜上的最佳商品。他的贝雷帽,印有画像的体恤,书籍,冰箱贴......你能想到的一切,都有切格瓦拉。他摆在货架上,放在地上,贴在墙上,穿在身上,戴在头上,文在身上。对绝大部分游客来说,一旦踏上古巴的土地,都会不可避免的消费一下“切”,无论他们是使用CUC还是CUP,都会给古巴政府和人民留下些真金白银。
在古巴担任高官期间,格瓦拉抵制官僚主义,生活节俭,并且拒绝给自己增加薪水。他从没上过夜总会,没有看过电影,也没去过海滩。一次在苏联一位官员家里做客时,当那位官员拿出极昂贵的瓷器餐具来招待格瓦拉时,格瓦拉对主人说:“真是讽刺,我这个土包子怎么配使用这么高级的餐具?”
真是讽刺!在哈瓦那老城,这个古巴最热门的旅游胜地,到处是酒吧,饭店,乐队和Salsa;到处是异性和同性情人,是异装癖舞者,是“伴游”的古巴小伙或姑娘。畅销商品“切·格瓦拉”就被摆在各个货架上,一边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灯红酒绿,一边接受者游客的挑挑拣拣。
(三)
据说在万恶的美帝,如果一个美国公民在大冬天从多伦多机场转机回国,却明显被太阳晒成虾米色,那你就麻烦了,必须接受非常严格的询问,目的就是一个,看你是不是去古巴了。
直至我在古巴旅行期间,美国还禁止公民去古巴旅行,如果被查出来,等待着的是罚款和牢狱之灾。可是这阻挡不了天天呼吸自由空气的部分美帝群众对古巴的向往,他们会从多伦多等机场直接去古巴,而古巴方也心知肚明,绝不在你的护照上盖出入境章。2010年的数据显示,古巴共接待外国游客250万人次,其中加拿大游客达94.5万人次,是第一游客来源,获得了约24亿美元的收入。美国游客数量非常有限,主要是探亲的古巴流亡者,此外,每年有不到三万名美国人非法前往古巴。
古巴与北方的美国佛罗里达州的最短海上距离约145公里,加勒比海和温暖的天气能吸引太多的美国人。出生于芝加哥的海明威就于1939年至1960年间在古巴定居,并称自己为“普通的古巴人”。在这段期间海明威写下了闻名于世的代表作《老人与海》。海明威最早就居住于哈瓦那老城的“两世界”旅馆,喜欢去“五分钱小馆”喝Mojito。现在,海明威故居、两世界旅馆和五分钱小馆都是热门景点,特别是后者,每天都挤满了人,外墙上更是签满了游客的名字。
在1898年的美西战争结束后,古巴名义上是独立国家,实际上却是美国的保护国。美国甚至可以合法干涉古巴政府,并在关塔那摩建造海军基地。在经济上,古巴经济因建筑在在少数农业作物和原料上,使经济结构上较为脆弱,许多产业掌握在美国人手上。当1930年代全球经济大萧条下,古巴也受到严重影响,并使国家陷入混乱中。而美国在支持古巴军方巴蒂斯塔之下,夺得政府控制权。在这期间,古巴财富严重集中。政府官员除腐败外,也与美国黑手党有许多关连。1952年巴蒂斯塔发动政变,废除古巴宪法,停止古巴选举并禁止政党活动,建立自己的独裁专制并进行高压统治,使人民对巴蒂斯塔政府产生严重反感。古巴革命终于诞生,菲德尔·卡斯特罗为首的七二六运动组织在1959年1月取得胜利,最终建立了西半球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然后,没收所有美国资本家的财产,统一归国家所有。大批美国人纷纷抛弃不动产和汽车,逃离古巴。1961年,美国古巴正式断交,次年开始对古巴经济封锁。
美国人跑了,在自己的后花园里留下一片狼藉。在哈瓦那的刺眼、炽热的阳光下,一辆辆颜色各异、造型老旧的老爷车飞驰而过。偶有几辆加长、敞篷的老爷车,载着金发碧眼的姑娘招摇过市。老爷车毕竟是老,有点哮喘。这些老爷车,只是保留了四五十年代老车的外壳,内部则是世界汽车零部件联合工作,包括发动机。只不过,不会有美国货。
当今世界,经济发展才是王道,劳尔领导的古巴自然也不能超然于世。既然搞经济,近邻美国就是怎么也绕不过去的路。
我们坐着中国生产的宇通客车,前往度假胜地瓦拉德罗,路上能看到那些宁静的乡村,还能看到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建筑工地。因为美国长期对古巴经济制裁,就让同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中国上了道、超了车。如今,中国是古巴的大生意伙伴。
瓦拉德罗之所以吸引游客,除了那天然的长达20公里的白沙滩外,还有革命前美国人为之制造的名声。亿万富翁杜邦在那里兴建豪宅,还有许多名人选择住在那里,比如Al Capone(芝加哥黑帮老大,绰号“疤面人”,电影《铁面无私》中,罗伯特·德尼罗饰演他)。当然,革命把这些人都赶走了,杜邦豪宅现在是博物馆。还有一些美国人留下的房子被改成旅店。
毫不迟疑,我将瓦拉德罗列为我所所见过的最美的海滩、所住过的最惬意的海边小镇。绿树成荫,家家户户都有小院子,收拾得干净整齐。相机在任何一个角度取景,都能拍出明信片的效果。我所住的CASA是三代同堂,在一个院子里,房子足够住,步行不到5分钟就能到海边。多数百姓都从事跟旅游业有关的工作,看起来生活的不错。
某天我们决定改善生活,在一家楼顶餐厅,点了龙虾餐和Mojito。我看到吧台上的小瓶子里,插着一面美国国旗和古巴国旗——在哈瓦那的三轮车、出租车上,见到最多的是插加拿大国旗,也有插中国国旗的。见到美国国旗,还是第一次。
巴拉德罗有一家小店,卖古巴式汉堡包,面包夹猪肉,非常好吃,又便宜。我们天天去买。一个中午在那里碰到了一家子古巴人,来这里度周末,搭上了话。小女儿大约十二三岁,讲一口流利的英文,我很好奇她的英文这么好,她说自己就住在美国。
这可不容易。在《经济社会政策方针》中规定,古巴民众出境旅游必须取得“白卡”。民众必须取得来自海外的“邀请函”,支付150美元申请“白卡”,但可能遭到政府部门“拒签”。按法新社的说法,整套申请“白卡”程序需花费大约400美元,对于许多月收入25美元的古巴人而言根本无法想象。出境旅游11个月不归者,将被视为“叛逃者”,失去在古巴的所有财产。
不少古巴青年对一海之隔的美国还是充满向往的,很多古巴人也会采用偷渡的方式去美国。2014年6月,还有几个古巴籍的芭蕾舞演员,利用到波多黎各表演的机会滞留“叛逃”,目的地是美国。他们认为在古巴没有机会。
最后一天,我们返回哈瓦那并在老城闲逛,于充斥着切·格瓦拉肖像的旅游纪念品中,看到了一张画报,五个头像和一句话“Obama,Give me five”。顿时惊呆,美国不是一直在经济制裁古巴吗?怎么还有和奥巴马交好的海报?仔细再看,西班牙文是不懂,不过也能猜出来,这恐怕不是兴高采烈的High Five(击掌),“Give me five”在这里是“把那五个人还给我”的意思吧。
回到有网络的墨西哥城,一谷歌,还真是。在维基百科上,他们还有“古巴五人”的称号,西班牙文:Los cinco cubanos,英文:Cuban Five,特指被美国关押的五个古巴人,他们在迈阿密被认定针对美国从事间谍活动、谋杀、充当外国政府代理,以及从事其它非法活动。美国方面指责这五人观察并渗入了美国南方司令部,以及古巴裔美国人群体阿尔法66、F4突击队、古巴裔美国人全国基金会和救援兄弟会。
古巴居然也承认这五人是特工,但古巴政府宣称,这五人刺探的是在美国的古巴人流亡者社区,目标不是美国政府。还将古巴共和国英雄称号授予五人,认为他们为保卫祖国和反对恐怖主义牺牲了自由。
事实上,奥巴马不过萧规曹随,“古巴五人”又不是他抓的。只不过,古巴方面伸手向他要人,一是政治攻势,二也可能是看中了奥巴马在任期间,对古巴政策有所松动。
在奥巴马当选后,古巴领导人已经表示可以跟奥巴马对话。2009年,美国参议院通过一项关于部分解除美国对古巴制裁的议案,奥巴马也宣布解除对美国公民前往古巴探亲及其向古巴亲属汇款的限制,并支持美国企业打入古巴电信网络和卫星广电服务市场。这些举动被外界评论为美古关系“一个微小但却重要的”开始。
我在奥黛丽丝家的电视上看到过《生活大爆炸》和《蝙蝠侠归来》,“谢耳朵”和他的朋友们讲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奥斯曼也一直追这个剧。奥斯曼说还可以在电影院看到一些美国电影,比如《盗梦空间》,古巴人对好莱坞电影还是很推崇的,美国电影展总是一票难求。奥斯曼的电脑里还存着“奥普拉秀”的视频。他还说,韩剧在古巴也有播放,但很多人不爱看,因为:主角不接吻,也不互相触碰身体。这让热情的加勒比人民觉得不可思议。
第二天,我特意去国会大厦对面的电影院,希望看场古巴电影。结果运气不佳,当天停业。橱窗上贴的海报,主角是战士、红旗和枪,想必都是主旋律电影。回过头,以美国国会山为原型的古巴国会大厦(目前是古巴科学学院和古巴科技环境部)前的大街上,一辆辆老爷车飞驰而过。
古美两国合作发展,看起来已是不可逆的大势了。
十天太短,很快就到了离开的日子。我和女友商量,要买点礼物送给奥黛丽丝。我们在使用CUC的商店里买了一瓶番茄酱和一盒牛奶,大概5CUC。我把礼物送给了奥黛丽丝,并感谢她的热情招待和帮助。
艾力克也回家了,知道我们要走了,他摇着手指连连说NO。然后又结巴着用英语说,“如果你们再来古巴,还要住我们家”。我说,“如果你去北京,可以住我们家”。艾力克又开始摇头了,“你,来古巴,容易。我,去北京,难。”
我俩也终于实现了在古巴的最后一个愿望,坐一次老爷车。这是奥黛丽丝帮忙叫的出租车,1954年出产的PLYMOUTH。我们钻进汽车时,奥黛丽丝和艾力克还在阳台上挥手。
车内宽敞,但是座位的减震装置基本失效,车门生锈,还少了一个倒后镜。新装的马达还不错,除了噪音大外,动力足够强。司机一路狂飙,路上每超一辆老爷车,他都要报出那辆车的牌子和生产年份。路过一条大街时,我又看到了那古巴五人的画像,还有那行大字“Obama,Give me five”。
后记:
离开古巴后,还和奥斯曼保持邮件联系,通常就是问问好。我曾向他推荐过Airbnb,建议他将奥黛丽丝的房子挂在上面出租。他回信说,自己在古巴打不开这个服务器在美国的网站。
不过这种情况在2014年12月18日后有所改善,奥巴马宣布将和古巴恢复外交关系,放宽对古巴金融、商业、信息和旅行等限制。就在17日,古巴和美国展开了换囚行动,“古巴五人”中的最后三人获释(另两名分别在2011年10月和2014年2月获释)。
政治宽松,资本也就迅速跟上。2015年6月,Airbnb联合创始人内森·布莱卡斯亚克访问了哈瓦那,这意味着奥黛丽丝也可以将自己的房间放在这个平台上出租,可以赚更多的钱了。此外,古巴政府也在批准在古巴全国建立35个WIFI热点,古巴人也可以使用,每小时资费降至2美金。
奥斯曼在最新的一封来信中说自己的妈妈和弟弟都很好,虽然美巴恢复建交,但他们的日常生活,还没有发生大的改变。
图/文by杨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