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影厂于1950年译制的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列宁同志的警卫员瓦西里和妻子互让一个面包,瓦西里表现出了“大无胃”的革命主义精神,他坚定地将面包让给妻子,并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对于出生于七十年代的我来说,这句话大大激发了我作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乐观情绪,小小年纪,就结合豫西实情,将之改为:“馍会有的,汤会有的,菜也会有的”。
馍、菜、汤,豫西普通家庭餐桌标配。馍就是馒头,白面馒头、黑面馒头、玉米面馒头、红薯面馒头、杂面馒头......那是一日三餐不可缺少的主食,但它的缺点是,没有味道,最多是刚出锅时的松软以及面粉原香吸引人。一旦变冷,再上蒸锅加热后就难吃了。不过在那个年代,没有哪户人家能够顿顿吃上现做的馒头。
上小学时,街上突然开了个土作坊,不光经营馒头,还卖起了面包。店家说是用机器做的,产量大,价格就便宜,比馒头贵不到哪去。那面包表面焦黄、内里松软,最要紧的是,甜!那对尚在童年的我来说,是致命诱惑。可怜的馒头马上被抛弃,很是过上了一段“面包、菜、汤”的轻奢生活。但那甜的诱惑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店家怕掺的是糖精,又过了头。吃过一段时间,就觉得腻了,还是馒头的清淡,更配菜和汤。由奢入俭难,我还是适应了几天,再加上那家店突然倒闭,才忘掉了面包这事。后来,易地而居,大城市里满是面包店,但我对面包的态度是可有可无,偶尔会在某个下班时刻,肚中饥饿,又被面包店里的柔软灯火瞬间吸引进去。
再后来,我开始旅行。在英语世界,“Bread”,面包,这是熟悉的单词之一,也是我绝不能忽略的食物。在南美,“Pan”是我仅会个位数的西班牙语词汇之一,“Pan”也是早餐的标配。大航海给南美带了病毒、灾难、新物种以及新的食物,面包就是其中之一。我也去了欧洲。瓦西里同志可以瞑目了,他的预言已经实现,面包到处都是。在葡萄牙,朋友玛格丽特家,一天三顿离不开面包。她给我讲了个葡萄牙自嘲的小段子:A问B,你能吃下一整只烤羊么?B说,当然了,只要你给我足够的面包。
我也开始想,同样是面粉,为什么在中国成为蒸制的馒头,而在西方世界就变成烤制的面包呢?
面粉来自小麦,小麦原产地在西亚的新月沃地,包括从地中海延伸到伊朗,以及以色列、巴勒斯坦、叙利亚、约旦和土耳其等国家。1.3万年前,狩猎人就开始收集和种植野生小麦。在中国的商朝,小麦种植技术一路向东,沿着中亚、新疆河西走廊进入西北。小麦真正在中国南北普及还是在汉代以后的事了,关键是战国时期发明的是石转盘得到推广,可以使小麦磨成面粉。
因为品种传入以及饮食习惯等各种因素,中国栽培的小麦品种多属于中筋小麦,中筋小麦生产出来的面粉适合蒸食以及烙烤。
再说工具。1975年在河南省三门峡市出土了陶甗(YAN,三声),为西汉文物。甗有三腿,分两层,中间通气,下层盛水,上层放置食物,可以利用下层热水产生的蒸汽蒸熟食物。——蒸制食物,要比烤制方便简单多了。
结合面粉特性、烹饪工具,我们多吃馒头面条就顺理成章了。
在小麦往东旅行前,就已经往西走了,逐渐进入到北非和欧洲。连接东西方的埃及是一个重要驿站,生活在尼罗河畔的埃及人在公元前3000年就掌握面包发酵技术,制作了世界上最早的面包。而那时,中国还处在“三皇五帝”时期,夏朝都还没建立。在欧洲生长的小麦多是强筋小麦,再加上埃及人发现的发酵,以及欧洲人善用的烤和炖,这让面包开始流行起来。
在法国人让-罗波尔·皮特所著的《舌尖上的法国》中写道:从中世纪以降的几百年间,法国农民的主食是面包,最好的面包用黑麦或者大麦,最常见的是混合棉,再多少加一点糠皮。白面包(小麦面粉所制)算得上是一种非常讲究的食物,大部分农民一辈子都没吃过。有一种黑色的圆形大面包,因为用不同面粉或发酵粉,质量参差不齐,易于储存,可以存放一周甚至更长时间。因此,这种面包吃起来一般不太新鲜。不过问题不大,因为吃之前要蘸汤,这是正宗的法国甚至全欧洲的吃法。
这也是我在欧洲所见。在法国的尼姆,房东吃着我们做的炒面,说我们这顿顿离不开面包,会拿面包蘸着汤汁吃,另外一个作用,“能把盘子擦干净”。在任何一个饭店里,只要你坐定,侍者就会马上给你上一份面包。很多时候,这让我很疑惑,不知这面包是否收费。不过,碰到好的菜,还管他三七二十一。在西班牙塞维利亚吃到一道烩牛尾,汤汁浓厚,撕开面包蘸着汤汁吃了个痛快淋漓。颇有在老家吃饭,用馒头蘸醋溜豆芽菜汤的感觉。
说回老家。与馒头相比,妈妈烙的大饼就受欢迎多了,因为烙饼要用油,一般用猪油,香透了。葱花饼、肉馅饼、野菜饼,死面饼,发面饼,花样繁多。至今年俗,还保留着“二十三,烙火烧”,可见吃烙饼,也是个大事。
在国外旅行,馒头是吃不上,但是大饼非常常见。
印度人常说自己的生活必需品是“roti, kapra aur makan”,即“大饼,布料和众议院”。民以食为天,大饼排第一。首先说一点,印度飞饼在印度可没有,那是印度裔人在南洋,结合本地特点在海外创造出来的,就像在海南并没有海南鸡饭,而是被新加坡人发明创造的。
在穿行印度时,餐厅里最常见的大饼是chapati(恰帕提),这种大饼用一种叫atta的面粉制作,这种面粉在印度商店随处有售,和好面,可加盐也可不加,直接用手将面团拍成圆饼状,然后放到不加油的平底锅上烤,烤熟后的chapati很薄,分两层,中间鼓起。用手撕开新鲜的烤饼,蘸着香喷喷的咖喱吃。在马来西亚,这是一种流行的家庭早餐,因为制作起来实在简单快捷。我们在北部的沙漠里露营,当地人就地生火,架上平底锅,和面拍饼烤制,半熟时直接扔到火堆旁边继续烤,吃的时候也顾不得脏净了。在印度餐厅,另一种常见的与咖喱菜肴相配的烤饼是Naan,翻译为“馕”,Naan要比chapati大,也厚得多。形状看起来与新疆的馕并无二致,只不过烤制方法不一样,新疆的馕是用囊坑烤制,而印度的Naan通常是在火炉、铁板上烤制的。
实际上Naan和馕的发音都来自波斯语,这也是中亚和南亚的主食之一。不仅是新疆和印度,在伊朗、阿富汗、尼泊尔、孟加拉和阿拉伯地区都有各式各样的馕。这些地区自古通商,在宗教上有相似,饮食上自然会互相影响。
在伊朗、黎巴嫩、约旦和埃及这样的阿拉伯国家吃饭,饭店的侍者也会先给你上一份大饼子,这份大饼完全免费,吃完可以再添。在伊朗旅行过的几个城市,大饼店随处可见。在亚兹德老城内,我见到一个少年单手骑摩托,另一手抱着一摞馕,跟杂技演员似的穿街而过。在德黑兰的地铁里,也经常看到普通百姓拎着一塑料袋大饼。我住的旅馆楼下就是一个大饼店,门口悬挂大饼,以示新鲜。这家店的大饼是用类似馕坑的烤窑烤制的,烤窑内烈火熊熊,店家会用长柄木锨将饼皮放到窑内,不时翻边,再将烤好的拿出来销售。
在黎巴嫩,有种特色大饼,普通饼皮上会放满香料,只是那香料我实在接受不了,就像西方人尝试中国中药一样,只觉得味道太浓,又苦。
而到了约旦佩特拉遗址旁边的Wadi Musa小镇,我见到了一个制作大饼的小型工厂,大饼是在房内烤制,然后用一个马达带动的传送带,将大饼从屋内传到屋外,大饼从墙壁上往下掉落时,仿佛“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出现在眼前了。佩特拉古城太大,需要自带干粮,没有什么比这些大饼更合适了。
我从约旦跨过红海,再越过苏伊士运河,来到了埃及的开罗。这里是面包的发源地,但是,这里的江山,还是大饼的。那是埃及老百姓不可或缺的基本食物,街头上到处都是躲着汽车,向行人叫卖的头顶一摞大饼的小贩。这种大饼是把面粉发酵后加玉米粉烤制的,阿拉伯人称之为“埃食”,意思是“日子”。“埃食”极其便宜,1埃镑大约是1块人民币,可以买四五张。市场上也有白面大饼,以及花样繁多的面包,但他们的价格不够亲民。所以,从上世纪五十年代纳赛尔总统起,一直到后来的强人穆巴拉克时代,不论埃及政府内外环境如何,对待“埃食”一直有巨额价格补贴,并限定售价。简单说,“埃食”就是维稳工具。只可惜,这也没能阻挡穆巴拉克被推翻下台。
从埃及再往东,进入了东非的坦桑尼亚,那里有处在印度洋上桑给巴尔岛,岛上有非洲裔黑人、阿拉伯后裔和印度后裔,且90%居民信奉伊斯兰教。我在岛上的石头城里,就见到有一些妇女蹲守在家门口,一个炉子,一口平底锅,用手拍成饼子放到锅里烤,这就是印度的chapati。
而在欧洲和美洲,因为有大量移民,超市里都会售卖类似大饼的饼皮,回去加热食用。我们在中美洲的危地马拉,房东妈妈就用一张超市买来的面饼,放在平底锅锅上烤,待发热后放入一块芝士,像包饺子一样将饼皮合拢,就成了美味的早餐,我们给取名叫“危地马拉饺子”。我们也依瓢画葫芦,用这种方法做早餐吃。
而在西方世界最为流行的大饼,莫过于Kebap,也就是土耳其肉夹馍,烤肉夹入刚出炉的面饼内,再配上菜叶、西红柿、黄瓜丁和洋葱粒,配上辣酱。这种1792年由土耳其移民在柏林发明的食物,算是阿拉伯大饼的豪华加强版,让孤零零的大饼过起了有滋有味的生活。而在希腊,则有著名的souvlaki,做法类似Kebap,面饼夹肉,有配菜,是希腊人最常见的街头小吃。
我一直引以为憾的是,在中国有肉夹馍,有春饼。但在发展势头上,都不能撼动Kebap的地位。
2011年,来自洛阳孟津的谢云峰,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旁边推起小车,做起了肉夹馍和凉皮的生意,2013年因为媒体报道,“洛阳大叔”走红,据说也推动了哥大外面的中餐发展。我只希望在他的推动下,能让“肉夹馍”这一我最喜欢的食物能够走向国际,有朝一日超过Kebap。另外,谢云峰来自豫西,算是我老乡,两三年都没有回家,恐怕他也会思念起家乡的馍菜汤吧。
图/文by杨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