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人民日报海外版》(2025年06月05日 第 11 版)

一
第一次去富春江,是寻访郁达夫故居。
郁达夫故居面向富春江,石库墙门,二层楼房,白墙黑瓦,绿树环抱,芭蕉葱郁。二楼曾是郁达夫书房,色泽暗沉的板壁,散发古书的气息。站在这里,江风拂面,满眼是滔滔东去的江水。郁达夫在自传《悲剧的出生》中,这样描述了家门口的富春江:
“那一条流绕在县城东南的大江哩,虽因无潮而杀了水势,比起春夏时候的水量来,要浅到丈把高的高度,但水色却澄清了,澄清得可以照见浮在水面上的鸭嘴的斑纹……”
被推崇为“亘古第一画”的《富春山居图》,描绘的就是富春江富阳段两岸秀丽的山光水色。黄公望以实景为蓝本,任凭性情悠然于山水之间,峰峦坡石随势起伏,山涧深处清泉飞泻。在群山环抱中,茅屋村舍参差其间,渔舟小桥错落有致,人随景迁、景随人移,可远观可近看。画家勾勒、皴擦、点染的高超技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把中国画特有的笔墨与宣纸的效果发挥到了极致。
非凡的艺术,庶几是神来之笔。黄公望画出了富春山,富春山成就了黄公望。前者将后者纳入笔端,后者将前者送上巅峰。
真正“圣而神矣”的,是实景蓝本,是富春江。
神灵乎山水,锦绣者文章。感受富春山水的灵韵,便明白郁达夫为什么成为一代名家。
二
富春江,钱塘江中游河段,依次穿过杭州市所辖建德、桐庐、富阳、萧山。不久前,我有机会再访富春江,从富阳上溯桐庐。
四周群山耸峙,富春江由南而北纵贯县境东部,分水江自西北向东南汇入富春江。龙门山主峰牛背脊之观音尖,海拔千余米,为境内最高峰。
富春江,一条富于春意的江。青山在绿水中流淌,绿水在青山间缠绵。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两岸山林,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
桐庐县始建于三国,迄今一千八百年,保留着淳朴的古风。历史的神秘和庄重让人敬畏。
“三江两湖”黄金线上,一处庞大的江南古村落建筑群,拥有浓郁的民俗风情、独特的水系资源,瑶琳“地下十里长河”,是“垂云通天”河,典型的地下峡谷。河道曲折幽深,碧水千丈见底,细石间可见游鱼。峡谷内四季恒温,地下河荡舟,大峡谷探秘,穿出地下森林的覆盖,始得见天。
严子陵钓台处于富春江小三峡,为全国十大钓台之首。东汉名士严子陵隐居躬耕垂钓的古迹、客星亭、华东第一碑林历历在目。凭临钓台栏杆,江上似有范仲淹的吟哦:“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三
喜欢富春江,最喜欢富春江的寻常生活。
晨光,霜露,薄雾,绿过浅坳的野生茶……不知名的芬芳,在空中弥漫。山后的石洞有传说的石钟、石井和煎药的老灶。久未开启的洞藏酒,让山谷成为香谷。蜿蜒的石子路,穿过白墙黑瓦的月亮门。百年老树下的民居,宽敞而幽深。田畴对面不知名的寺庙,传来悠远的钟声。
山下的水湾,捣衣的妇人开怀说笑。远处的一只水鸟,停在船头,注视着垂钓的渔翁。渔翁握着鱼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一个惬意的姿态和一个完全的自己。一束轻烟飘散的记忆,画出乡间人平凡的一生。
传统家宴礼仪十六回切筵席,有“江南满汉全席”之誉,桐庐的“十六回切”最负盛名。
横村三月初八的庙会,发放祈福香袋,融入非遗、国潮元素,布龙沿街巡游,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
而桐庐最美的景致是文化。
庐者,居所也;桐者,梧桐也,梧桐引凤,故桐庐凤凰来栖也。自魏晋至有清一朝,名贤成千,在这里留下名作无数。
自山水诗在一千五百年前在富春江诞生,便有无数诗人倾尽自己的才华。超过一千位诗人创作了两千余首富春江的赞歌。
古老的桐庐又是那么年轻。文化的开拓者一直在开垦新的田园。图书馆、非遗馆、文化驿站、乡村书吧、城市书房……文化的空间姹紫嫣红。
花丛中的书院,小楼素洁,窗明几净。光影斑驳的院墙外,好鸟相鸣,嘤嘤成曲。兰草与竹叶披风而上,勾勒出山居的韵律。年轻的文学新人,在书案上种植文字。穿越历史长河,将逝者如斯之水,抽象成文学之梦,将文学的美赋予自然之物,留下自己的印记。
风节高蹈以激颓波,情怀优游以厉污俗。富春江的清流,洗涤着内心。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万物依循因果,天道自然轮回。唯有承载一切的大地,始终深厚坚实。
离别的头天,我默默地走到院外,放眼远望。
“桐江连天兮秋水长,富春摩空兮烟树苍。”(明·李昌祺)
静谧的富春江,穿过了喧嚣。繁花带水走过了岁月。月下的石桥,故事已老。无须懂得风的谜语,无须问:“如闻流水引,谁识伯牙琴。”(明·徐渭)
新生的河流光芒明媚。桐庐江“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清·刘嗣绾)
是无声诗,是有声画。
富春清流,绵绵不绝;富春文脉,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