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齐 欣《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3年09月18日 第 11 版)
上图拍摄于2019年。当时,唐宋摩诃池-明蜀王府考古遗址正在发掘中。宋代摩诃池中的拼花石子路已经清理完毕。2023年8月,“东华门考古遗址公园”开放。游人可以看到复制的石子路(下图),而宋代路面被藏护在地下。本报记者 齐 欣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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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深入体验成都文化内涵,一定要去2022年12月20日刚刚落成的成都考古中心。那里展示了成都考古历年来的发掘成果,同时拥有先进、综合的科研团队,成为国内令人惊艳的区域考古研究和展示样板。
图为成都考古中心文保中心瓷器修复室的工作人员在对东华门遗址出土瓷器进行修复。本报记者 齐 欣摄
东华门考古遗址公园所处区域,是成都市的文化中心。聚集着众多博物馆、图书馆、展览馆、体育设施、历史建筑与历史街区。暑假期间,位于该区域的四川省图书馆是人们的好去处。本报记者 齐 欣摄
城市的“地上”风貌总是大体相似;但“地下”的发现却千差万别。
依据多年积淀的考古成果,成都市区与成都平原上分布的“北偏东30°”历史景观日益清晰起来;串联行走在巨大、连片的考古遗址群或地下埋藏区间,更能准确认知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与未来。
最新公布的《成都市国土空间总体规划》,明确要求城市发展总体呈现尊重龙门-邛崃山与龙泉山相望、岷江与沱江水系相依的自然地理格局,优化公园城市空间。人们对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理解与冀望,始终传承着1100 年来清晰可辨的格局;中国的城市风貌,仍在以“真实、完整”的理念,努力避免出现“千城一面”的单调局面。
(一)
秋日到来,成都平原开始展现活泼、灵动的一面。
阳光与清冷跳跃的雨带在雾气阴霾中交错出现,于是成都常在金秋举办的国际马拉松赛事,总有一半的机会遇到理想天气。即便靠近秋末,男孩女孩还有机会刻意露出短袖、穿上纱裙,争相在午后阳光中穿梭,像极了舞动的蝴蝶。
东方既白,街巷内早已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哗。店铺主人升起卷帘,开始一天的忙碌;走街串巷的小贩随后往复穿梭,装货的三轮车很老旧,但叫卖声悠悠扬扬,每个字节拖得很长,让外地人很难听得明白。秋日的阳光透过银杏和女贞树的枝叶洒落。中午,走出高高写字楼的人们就选婆娑的光影交织处坐下,伴随店家的吆喝和菜香的诱惑围在一起吃午饭,香喷喷又很便宜——从一条街头延至街尾。
成都到底有多少家餐馆?相信连最“敬业”的“吃货”都“摆”不清楚。条条小街上,五花八门的饭馆小店一家紧邻一家,摊子一直能铺到室外。可信的考古成果证明,这种细小、跃动而又规模化的市井繁荣,自公元9世纪延续至今,成为成都铆足劲头建设创新驱动、全龄友好、 生活富裕、生态宜居公园城市的关键性要素、动能和评判基础;也惹来游人如织又流连忘返,情愿迷失在那些横七竖八的街巷中。
自然而然地,人们对这座西南中心城市的骨架格局形成了这样的感受:以宽阔的人民南路为中心轴线南北衍生,从双流机场进城,先见到天府广场上高大的毛主席塑像,再以此为坐标,向左右分开融入繁华街市中——东南有春熙路,西北有宽窄巷。
这种感受只对了一半。
成都介于龙门-邛崃山脉与龙泉山之间。北偏东走向的山势,叠加上降水多、晴空少、风速小的气候特点,使得良好的采光和通风,成为理想的居住选择和生活追求,甚至渗入古人的文化观中。于是这座城市的营造格局非常独特:至少从公元9世纪至清末,城区大部分街道都不是正南、正北走向,而是“北偏东30°”,那种“横七竖八”的感觉,恰是“北偏东”的显现。
西北-东南或东北-西南走向的城市肌理,至今深刻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有多少成都人住的房子,是坐东北而面向西南的?由于街道不断沿着“北偏东”延展,所以今日成都的地铁线路,最初的格局也呈“X”形分布。“北偏东”也使得街道的命名集各种方法大成:有的可分南北,有的只称一路、二路、三路;有的干脆叫上、中、下,然后每段还要再细分出一、二、三比如“人民南路三段”。
事实上,这种“北偏东”城市肌理格局,在今日成都市区周边的温江、新都、郫都还清晰可辨。
2023年8月,《成都都市圈国土空间规划(2021-2035年)》面向社会征求意见。规划范围包括成都、德阳、眉山、资阳4市共17区、18县(市)。从中你会清晰地发现,人们对成都、成都平原未来的理解和判断,依在延续“北偏东”的自然与文化大格局。
(二)
这种保留下来的“北偏东”城市肌理,从多久前就开始了?
2018年,我两次到访成都,去看春熙路“城守街-联升巷唐宋街坊遗址”考古现场。在2200平方米的范围内,已经发现的铺砖道路规模连片;发掘出的庭院中庭天井地面,整齐精美地布满各种几何形状的青砖以及排水设施。考古地层揭示了自现代、明清、宋末元初、南宋中晚期、南宋早中期、晚唐五代直至唐筑成都罗城时的社会活动迹象。现场发现的晚唐至南宋晚期的水井令人印象深刻,井壁如同使用磨砖对缝工艺一般的平整滑润;内径达2米,以精美的石砖砌成下圆上八角形。成都还有与城守街-联升巷遗址同期、规模大出10倍的唐宋摩诃池-明蜀王府考古遗址也在进行发掘。在那里看到的唐五代庭院中的水井遗迹,远没有城守街那口井的气势。人们据此比对推断,城守街-联升巷遗址发现的水井并非一般家庭所用,更像是繁忙街区的公共设施。
城市考古多在大规模城市建设前进行,常鲜为人知,所以“城守街-联升巷唐宋街坊遗址”考古发掘只吸引了小范围、行业内的目光。成都市的“考古前置”模式全国闻名。更重要的是,城守街-联升巷周边城市考古遗迹众多,规模性地描述了唐宋以来成都城市的格局与风貌。这才是人们关注的重点。
沿城守街-联升巷向北偏东方向行进不过180米,就是“2008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江南馆街唐宋街坊遗址,也是我每次都要来“打卡”的地方。那里发现的唐宋时期街道纵横交错,距离长,类型多。“有保留价值的,几乎全都留下了。”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谢涛,是有30年经验的成都城市考古专家,也是当年江南馆街遗址的考古领队。这一遗址以透光玻璃幕墙进行隔离覆盖,将考古现场整体保护了下来。2023年8月末的一天,阳光明媚,谢涛领着我穿过热闹熙攘的商业广场进入地下。“带你来看真正的精彩!”他指着长达百米的铺砖街道和十字交叉街口说:“你看见的地面是宋代的,但我们向下做了‘解剖’。可以确定,从唐晚期就已经形成了这个格局,不断延续使用到南宋。”
我们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在这保护了近20年的考古工地旁穿行。有谢涛陪伴,就能留意到遗址传达出的更多历史信息。街口巷尾的排水体系分为地面和地下两个系统,可以足足讲上半个小时。成都的城市考古工作非常繁忙。结合城垣、城门、街道、沟渠等考古发现,专家们认为这一遗址反映出当时城市规划和建设管理已达到较高水平。
那江南馆街遗址能否体现“北偏东”的城市肌理?“能!”谢涛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甚至地下与地上都与当今的走向几乎完全一致。”那么还有年代更早的“北偏东”吗?“到目前为止,在这周边发现的遗址,基本上都是唐宋同时期的;从更大的成都城市考古分布来分析,也能得出同样的判断。”他说。
可以说,以江南馆街唐宋街坊遗址为代表,成都城区延续至今的“北偏东”格局,从公元9世纪——更具体地说,是自公元876年,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在扩筑罗城时就开始形成了。
这种保留下来的“北偏东”城市肌理,一旦对应了考古发现,就成为了真实印证1100余年城市历史的文化景观和文化地标。
(三)
2021年2月,成都市第十七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通过了《成都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纲要》。到2035年,成都“创新型城市建设进入世界先进城市行列,成为美丽中国建设实践范例,世界文化名城影响力显著提升。”到2050年,成都将成为创新驱动、全龄友好、生活富裕、生态宜居的公园城市样板,成为充分体现中国特色、时代特征、成都特质的可持续发展世界城市。
到了那时,应该何处去看成都?应该如何去看这座“世界文化名城”?如果重新勾勒一条新体验线路,我愿让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首先来到江南馆街唐宋街坊遗址,从这里感受令人信服、独一无二的遗产地风貌;也一定要去看东华门考古遗址公园,那里是这座城市“北偏东30°”历史轴线与当今不断延伸的南北中轴线的转换节点。
春熙路商圈是体现成都未来定位“经济中心、科技中心、世界文化名城和国际门户枢纽”的好平台。在我的笔记中,春熙路还有一个新名字:“成都富春坊-春熙路商圈”。从历史景观的角度观察,这里叠加了自唐宋至今的商业风貌变迁。在各种商圈争相追求的各种养眼、美食、便利、休憩指数外,这里其实还在展示着历史风貌的“真实指数”。
“在春熙路近30年的发展变化中,考古工作者也在地下历史空间内有了许多重要发现。”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颜劲松说。如果以当代城市空间风貌为基准进行梳理,春熙路商圈许多著名建筑下,都准确对应着1000余年来的城市历史遗迹。其中包括:1995年的“大科甲巷唐宋街坊遗址—伊藤洋华堂开发项目”;2008年的“江南馆街唐宋街坊遗址-IFS开发项目”,2018年正科甲巷唐宋街坊遗址-成都蓝润Ufun开发项目”以及“城守街、联升巷唐宋街坊遗址-碧桂园商业项目”。
“据推断,这些考古遗址所在的区域,应是历史记载中的唐代商业区富春坊组成部分。这些遗址相互连接,同样显示了当年的繁华。”颜劲松说:“如果以世界文化名城的定位来看中国城市的未来发展,那更应努力去发现、保护和解读好“地下”。城市考古的成果和保护工作,是历史文化名城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在初秋时节与成都道别。与令人难忘的美食、美景、繁华与热情相比,我更愿有朝一日,那些仍然安安静静被保护着的城市遗址也热闹起来:有人慕名前来,有人在逛商场时愿刻意停下脚步或者有人为它设计新的文创……成都,是时候去强化延续千年的城市肌理在人们心中的感受了。因为它们代表了历史的真实,也是保护与认知的范本,更是阐释城市自豪与荣耀的最佳路径。